龙湫之势高绝天,一线瀑走兜罗棉;
五丈以上尚是水,十丈以下全为烟;
况复百丈至千丈,水烟云雾难分焉。
——清 袁牧
雁荡山盘亘江南已有亿万个春秋了,然而得名却始于唐代,最初因唐代高僧一行作《山川两戒图》时题有“南戒尽于雁荡”之语,由此始有雁荡之名。后又有唐代高僧贯休写过《诺矩罗赞》一首诗,其中有“雁荡经行云漠漠,龙湫宴坐雨蒙蒙”之名句,雁荡山方始为人知。
“一峰拔地起,有水天上来”,康有为的诗句在张大千先生的头脑里盘亘了太久,雁荡的旅程又怎会拒绝大龙湫的盛情,于是,便有了此幅《雁荡大龙湫》。
张大千《雁荡大龙湫》
张大千毕生的创作,达到了“包众体之长,兼南北二宗之富丽”的境地,集文人画与作家画,宫廷艺术与民间艺术为一炉。纵观张大千的绘画艺术生涯,可大致分为三个时期:古典作风期、转变期和高峰期。六十岁前,张大千集中精力临摹,由石涛、朱耷追徐渭、陈淳及宋元诸家,直至敦煌莫高窟壁画。其画风亦由近似石涛、朱耷而变为晋唐宋元风范。六十至七十岁,张大千历经十年探索,融泼彩于泼墨、勾皴法,终于创造了雄奇壮丽的新风貌。年七十后,张大千迈入了创造性的高峰期,泼彩成为最富个性的画法。先以墨笔略勾大形,然后托裱一层纸,再泼墨泼彩。其泼法近似现代西方绘画的自动技法,用手牵动画板,使墨彩蔓延自流,以形成某种偶然效果,再凭感觉注水或加浓颜色,或用笔添补房屋、山脚、枝干或人物,造成半抽象、墨彩交辉的境界与情调。张大千晚年的变法,不仅将他的艺术从古典画风引向了现代画风,更是将他推上了中国画革新大家的行列。
先生曾画过数幅《雁荡大龙湫》,早在1937年春,张大千便同谢稚柳、于非闇、君璧、方介堪等众人合作了一幅《雁荡大龙湫》图,大家都没带印章,方介堪是治印高手,于是特治印“东西南北之人”,钤在画上。张大千是四川人,而书画家谢稚柳是江苏人,工笔花鸟画家于非闇是山东人,国画君璧是广东人,治印高手方介堪是浙江温州人,所以说是“东西南北之人”。
1979年,81岁的大千先生再画《雁荡大龙湫》,是因翻得旧词:“回首前尘,真如梦寐”,“遂作图并记于上”。画上题记与1937年所记大同小异,题词为《谒金门》一首:“岩翠积,映水泓深碧。中有蜇龙藏不得,迅雷惊海立。花草化云狼藉,界破遥空一掷。栏外夕阳无气力,断云归尚湿。”
此幅《雁荡大龙湫》的具体年代不祥,从笔意笔法上看,应为转型期的作品。题记:“雁宕大龙湫飞珠立玉,如雾谷冰绡,下垂天半,风过处,雪花飞溅,又如柳絮之扑人衣袂也。”画面构图奇特,以壮美瀑布所产生的氤氲横断画面,将画面分为上下两层,下层流水潺潺,灌木丛生,上层山云拔月,飞瀑三千,形成强烈对比,又不让人觉得头重脚轻。张大千首先以笔勾勒轮廓,再上以墨彩,把握了墨与彩的多寡、浓淡以及流向,使墨与彩相互融合、渗化,产生自然生动的机趣。纵观全画,墨彩淋漓交辉,意境浑茫奇绝,气势磅礴,恍惚如置身梦幻的仙境中一般。
四面都是山,而这些山都分得很开,并不是山连着山,山叠着山,而且这些山一律都不甚高,所以走在路上可以一眼看得很远,也可以看到这条白色的路向山里蜿蜒而去。路边是一弯锦溪水,流水淙淙,潺潺作响,想必这水就是来自大龙湫瀑布吧。沿锦溪而上,伴着清清的溪流,抬头是云雾缭绕的山峰,低头是干净的鹅卵石河床,锦溪两旁,岩与岩相接,嶂与嶂对峙,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这里尽显神奇,恐怕除了心诚悦服之外再也别无它言。
由于心中那唯一的企盼,所以路边的田畴,纵横的阡陌,远处的青山,以及山边高大的树木,都不能让人停下脚步。转一个弯,远远地可以看到有两座山峰并立,形似剪刀。转而踏上一条山荫小路,林木也变得更加高大了起来,好像更多的是水杉,高大而笔直,而路也有了起伏。起伏间,一座大山就在眼前了,看得见山上巨大的岩石,矮小的林木,而山与人之间隔着的却只有一条山涧。一段下坡的路,再一段很陡的上坡路,密林深处,虽是凉风习习,却也让人气喘吁吁了。山路蜿蜒,大龙湫虽其形未现,但轰隆猛烈的水声已经在耳边了。山路陡转,绕过一块大石,前面林子外也渐渐亮了起来,穿过一片茂密的毛竹林,大龙湫赫然就在眼前。
来到《雁荡大龙湫》的面前,觉得自己好像是掉进了一口井里,四面尽是垂直笔立的大山,唯有来时的路留有一点缺口,就在这条路边,一条堆满乱石的溪流送着大龙湫来的水往山下去了,现在这条雪亮的瀑布就属于张大千。
巨大的山崖,就好像一整块的大石造就,褐色的石头和斑驳的青苔,让这石崖显得那样苍凉、厚重,光滑得像井沿,一道道大水冲刷过的痕迹,让人难以想象,是怎样的大水才能造就这样的水痕?一道洁白的水流从天而降,让人觉得是这样神奇,这样不可思议,莫非这巨大石崖的上面就是天上的银河吗?要不怎么会这样源源不断地有水流从石崖飞溅而下。一道水流刚刚飞下悬崖时是靠在一起的,是一道水柱,而到了中间就开始飘散开来,像一条洁白的丝巾,而到了下面就随风而行,左右飘忽,像奔跑着的小姑娘身上的白纱巾,朦胧而透明,飘逸而轻盈。
大龙湫决不是一般平平淡淡的水潭,而是云龙飞泄般的瀑布跌水。壮丽的大龙湫瀑布,从近高的嶂顶飞泻下来,飘飘荡荡,如云似烟。遥看天水飞出之后,行不几丈就化作一道烟云,时而像透明的薄纱,时而像飘忽的炊烟,时而又像落下块块雪白的棉团。飞到了半山之间,瀑布被迅速拉长,化作无数箭头和银蛇向下奔窜却又立即飘散开来,化作淡淡的烟雾。那景象,势若银河倒泻,匹练横空,在阳光和风的作用下,时而飘逸轻灵,烟雾弥蒙,时而彩虹幻现,七彩斑斓。此时那嶂下的湫,与这飞瀑相比,到是显得安静许多,悠闲许多。
在刀削斧劈的绝壁上,一线飞瀑张牙舞爪地向头顶扑来,仰首,任飞溅的白练醍醐贯顶般冲击,任迷蒙的水雾虚幻飘渺地浸润,四周,密集的水瀑激起的根本来不及扩张的涟漪,如疾奔的琵琶般嘈杂,身处这一切的中心的人,该是何等快意。
水流从百丈悬崖飞落下来,风是最好的魔术师,让这一条水柱向任意的方向飘动,这是一条有生命的银蛇,在山崖边狂舞,似乎永远不知疲倦,如果有时舞得累了,就贴在石崖壁上休息一会儿,待得几时喘息,便又欢腾似的剧烈舞动起身姿了。
不见首尾的神龙从悬崖上直扑而下,水流被加速度拉开,成为大大小小的幕帘,变幻着,飞舞中的水柱成为被束缚而挣扎扭动着的长龙,四散的水流便就成为龙鳞龙甲,那些终究只是在半空成雾的瀑流,仿佛伸向山崖的龙爪。风到底是被水带起的还是水只是被风吹活的,无法考证。因为一切在你远远地注视的时候开始就已经不再是你可以形容的了,“欲写龙湫难下笔”,前人叹为观止的题词犹在,只有亲历,才会勉强了解古人为什么对龙这虚幻的神物有那么多的想象。
那奔腾而下的水好似白练当空,仿佛银龙出海,水流从山上直泻,冲击着崖壁上突起的岩石,击溅出晶莹的水花。瀑布在每一分、每一秒不停地变幻着,没有一刻的相同。瀑布之下,一汪深碧的潭。层层水雾随着风,弥散在四周,潮湿了面庞,潮湿了头发,潮湿了身上的衣。
那就再靠得更近一些吧,到那大龙湫的水边去吧,俗语说“飞瀑之下必有深潭”,眼前的一池潭水到底有多深,似乎没有人知道,然而,这一潭清水却是碧蓝碧蓝的,给人深不可测的感觉,这是一块巨大的蓝宝石,承受着天上飞瀑的洗涤,越发蓝的透彻。上面的水直泻而下,而风则带着水流的末梢在水潭上面左右横扫,一阵阵地向四面的人浇了过来,在这水边,便如同进入梅雨季节,一阵一阵的微雨便温柔地扫了过来。
衣襟不知不觉潮湿了,是那霏霏的水珠浸润的,却浑然不觉,很想在这里再坐上几个时辰,感受一下当年先生在这龙湫之下作画的心绪,面对终日哗哗作响的飞瀑,而能求得心灵静谧,那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啊。
眼前的雁荡龙湫,全部灵动了起来。云雾从陡峻的山间腾起,又遮掩了巨岩的峥嵘。轻纱浅笼里的峻岭,万般风情幻动着,青山如黛,野芳滴翠,佳木苍劲,融融的青葱就这么从眼前直沁心底。雾岚也随呼吸将肺腑和自然间交融。被风吹得飘洒的水滴,更是让人在山水的氤氲间忘却身在何处。
“雁渡寒潭,雁过而潭不留影”,那些陡壁上轻盈飞过的大雁,是否也曾和张大千一样,将这此情此景铭刻于心。
作者简介:
宋行标,字修水,号长石,1957年7月出生,浙江绍兴人,现为浙江省文化产业学会副会长。先后出版著作共计70余万字,获优秀著作出版奖;同时发表理论文章50余万字,分获省级社会科学优秀论文一等奖及哲学课题奖。
主要著作:
·《中国绍兴水文化》 中华书局2001年3月
·《长石论集》 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8月
·《画坛拾微》 西泠印社出版社2006年3月
·《近现代中国绘画名家名作赏析》 西泠印社出版社2007年1月
·《情系江南——艺术家笔下的江南水乡》 西泠印社出版社2009年3月
主编书目:
·《商学之祖范蠡与当代绍兴商人》(主编:吴慧、副主编:宋行标)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98年4月
·《水墨江南》 西泠印社出版社2004年4月
·《文化江南——陈逸飞、潘鸿海、梁平波绘展作品集》西泠印社出版社2004年3月
·《潘鸿海油画作品选集》 西泠印社出版社2007年10月
·《王羲之书法全集》(1—10卷)(主编:江吟、宋行标)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年6月
·《陆俨少绘画作品典藏》 (编著:陆亨、宋行标)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3年5月
·《林风眠绘画作品典藏》 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3年6月
·《长石斋珍藏集》 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3年6月
·《国风——中国近现代艺术珍选集(全二册)》 西泠印社出版社2018年5月